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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次踏出了城門,待他回神,他人又坐在銀鳶城的街邊茶鋪裏喝着苦澀難以下嚥的茶水……他身上被綁了無形的線,無論他怎麼走、怎麼繞,就是無法走遠。 他敏鋭的嗅覺可以在這個城鎮裏聞到屬於她的味道,她走過的書肆,停留過的攤鋪,甚至是在他身體髮膚間沾染到的香氣,都圍繞在鼻前,揮之不去。 怎麼會……這麼想她? 彷彿只要她現在出現在他面前,朝他勾勾織指,他就會像只欣喜搖尾的狗向她撲跑過去——不過她不可能會這麼做,她……想嫁的人是曲無漪。 她甚至跪着求曲無漪收她為妾了,不是嗎? 鹿玉堂無法剋制自己此時連心窩口都漲滿酸田味,他握緊拳,感覺指甲幾乎要沒人掌心,可那樣的疼痛仍然無法抑止他不斷回想起天香巧笑倩兮地告訴他——她跪在曲無漪腳邊,求他收她做妾。 做妾?! 開什麼玩笑!她值得一個願意全心全意待她的男人,不用和其他女人瓜分男人的眷籠和感情,納她做妾,是辱沒了她! 換成是他—— 若換成是他…… 鹿玉堂劍眉一緊,思緒被打擾,執茶碗的手驀然轉了方向,以手背朝身後靠近他的人襲去,本能防備地先下手為強——然而在他瞟過人影的五官後,他以左手掌擋住自己的右手背,讓自己的攻擊在距離那人心口半寸前停下來,碗裏的茶半滴未漏。 那人絲毫未察,還喜孜孜地和鹿玉堂相認。 「欸欸欸——兄弟!你不是那個前幾天和我一塊在木材行打零工的人嗎?對對,我認得你,你臉上那道沒結痂的傷疤很明顯!你可能記不得我,我是王榮,大夥都喚我一聲麻子榮啦。」 鹿玉堂收回手,他確定自己腦海裏沒存在過這張樸素老實的麻子臉,但他從他身上嗅不到殺氣,沒有危險。 麻子榮不請自來地與鹿玉堂同桌,完全沒注意到就在他身後那根柱子上烙印着被人重重一擊後的凹痕——鹿玉堂的掌風透過麻子榮的身軀,不傷他絲毫,卻幾乎能將柱子打廢。 「上回謝謝你囉,要是沒有你替我撐住那根大木材,我麻子榮恐怕早就被壓斷腿了。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你道聲謝,結果好幾天沒瞧見你,才聽旁人説你要離開銀鳶城,沒想到還能在這裏遇到你。」麻子榮也要了碗茶,咕嚕嚕大呷一口,喝完就咧嘴朝他笑。 鹿玉堂壓根不喜歡與不相熟的人裝熱絡,他甚至連自己出手救了麻子榮這事也沒印象,索性半個字也不答,徑自喝茶,不過麻子榮仍能自得其樂地滔滔不絕。 「你是嫌木材行給的工酬太少才走的吧?我也覺得行頭兒坑人,扛一整天的木材不過十文,難怪你想找別的工作……不然我們一塊去找吧,我門路挺多的嘿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做過的工每天算一個,一年還算不完哩。」麻子榮説來有些驕傲,「不過做來做去,還是覺得上曲府做事最好,薪俸又多,穿得也體面,連走出去,頭都比別人抬得高些……可惜我沒進去做過,全是聽別人説。」 鹿玉堂聽見曲府兩字,終於正視他。 「但有人説曲府主子不好伺候,摸不透他的性子,要是惹他不快,可有苦頭嘗。那個曲無漪呀……」麻子榮壓低聲,怕被聽到似的,「先前不是大肆鋪張到金雁城去娶親嗎?還在銀鳶城大設宴席,結果不到幾個時辰,那新嫁娘又用原轎子抬了回去。有人説是曲無漪掀了紅縭,看到媳婦兒容貌醜,馬上就翻臉不認親;也有人説是曲無漪下錯聘,娶錯人了;更有人説——」聲音變得更小,「曲無漪下聘的程府,根本就沒有女兒可以嫁他!我也聽説程府明明就只有一個男主子,沒其他姊妹,但他還硬要娶,結果鬧了笑話,媳婦兒喜袍一脱才知道是個男人。」 説起別人家的閒話,總是有道不完的樂趣,只是鹿玉堂想聽的,不是曲無漪的事,他早就知道曲無漪的性子怪,不足為奇。 「後來呢?他娶妻了?」鹿玉堂淡問。他真正想要探問的是,若曲無漪已娶妻,妻子是否能容得下天香。 「有哪個女人躺在他身下不會抖散全身骨頭的?」麻子榮不答反問。誰敢嫁給曲無漪呀?男人都怕他了,更遑論女人。「不過就算主子個性難捉摸,我們也伺候不到他呀!我們大概只能找些劈柴挑水這類的雜事做吧?説不定一整年也見不到他的面。呀,説了這麼多還沒同你説到重點——」 都説了這麼多,還沒説到重點? 鹿玉堂冷眼觀着麻子榮自懷裏掏出一張紙,小心翼翼在桌上攤開。 「我是識不了幾個大字啦,不過我知道這張紙上在寫什麼。聽説最近曲府積極在尋人,從銀鳶城開始,其他三城也不放過,需要許多人手幫忙,日俸比我們扛材半個月還多。雖然不是曲府正差,但我們去打打零工也不錯……怎麼樣?要不要一塊去?」麻子榮興致高昂。 「尋人?」這麼大費周章? 「我看可能是曲府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走失了吧!不知會不會是曲無漪的哪個妾哪個愛婢?」看熱鬧的意味很重。 妾?愛婢?很重要的人? 會是……天香嗎? 她發生了什麼意外? 鹿玉堂不自覺又想到天香,這個思緒一起,他就越想越不安,腦子裏想着許許多多的可能,每一個可能都繞在她身上打轉。 他無法讓自己置身事外。若是不弄清楚曲無漪要找的人究竟是不是天香,他根本就沒心思去做其他事情,他會一直擔心,擔心那個牡丹似的小姑娘的安危……如果只是他胡思亂想也罷,萬一天香真有什麼危險——他定要親眼看到天香無事,即使是遠遠的一眼。 鹿玉堂一且即決定—— 「好,我們去曲府打零工。」 天香和月下兩個姑娘在梅莊牡丹園裏賞花,蜿蜒如蛇行的曲橋連接一處又一處幽靜古香的水榭,拱月狀的小橋與水面倒影交接成一個圓滿無缺的圓圈,橋下水波青碧,倒映着天上白雲,隨着跫音而過,水裏錦鯉冒出頭來討食,將平靜的水面弄得熱鬧。 梅莊景色幽雅精緻,名不虛傳。 天香並不是很有心於此,她只想趕快回曲府去看看曲練找到人沒,可是又不願壞了月下的興致,畢竟月下是見她心情不好,才好意向曲爺提議要陪她出來賞花,省得悶壞自己——雖然此時看來,心情大好的人反而是月下。 進了擁有響噹噹名號的梅莊,月下像個玩瘋的頑皮孩童-對滿園盛開的牡丹尖叫驚呼。她拉着天香,半走半跑地繞過曲橋,奔過湖心涼亭。 「天香天香!咱們去瞧『姚黃』,快些快些。」 「妳慢些,園子裏還有好多其他牡丹可賞呀——」天香被迫放棄一圃又一圃的牡丹,只匆匆瞟一眼,人又被月下拉走。 「妳不知道牡丹本身就被尊為花主,而姚黃更是牡丹花王中的花王,當然咱們得先拜見花王,再去拜花後,最後再瞧小臣子。」月下可是將花的階級分得很清楚。 「花後又是誰呀?」 「魏紫啦,」跑了好一會兒,月下終於願意停下腳步,雙眼迷濛地瞧着眼眼一圃鮮黃碩大的牡丹花。「這就是姚黃了吧?一定是,好美的色澤呀……我一直想畫一幅男女在鋪滿牡丹花瓣的綿綢上交合歡愛的圖呢,最好兩旁還有人在撒什化瓣,漫天飛花,説多美有多美。」好沉醉喔。 天香蹲着身子,與臉蛋般大小的牡丹平視,聽見月下這麼説,賞花的雅興都沒了。 唉,果然是畫春宮圖的畫師,滿腦子只想着這些。 「梅莊牡丹很貴的。」雖然月下口中的情境也頗能激發她寫稿的思緒。 月下才沒聽進這句殺風景的話,畫癮大發,立刻在腦子裏勾勒出無邊春色。「尤其又是花王中的花王……想想,鋪滿鮮嫩色的姚黃,女人香肩半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