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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食物給了李伯伯,自家人的下一頓該以什麼餬口……我最小的妹妹冬雪,就是餓死在她八歲的一個冬夜,阿爹説,餓死的人到了地府就只能當餓死鬼,無論怎麼吃就是無法吃飽……」寶春眼裏蓄滿淚水,她不要冬雪變成可憐的餓死鬼,一輩子在飢餓中度過。可是家中環境向來拮据,能拜上一份素果已屬萬幸,怎有能力準備豐盛的祭品來補償黃泉之下的冬雪? 她開始抽抽噎噎,雙唇蠕動地彷佛還想多説什麼。 她在後悔,也在自責…… 一股莫名的刺痛與酸楚湧佔皇甫的心頭。 他知道寶春是個標準的濫好人,可是他沒料到寶春會濫情到這種地步。 他不喜歡看見寶春那副以別人為主的模樣,她的喜怒哀樂全是為了他人! 心喜著別人獲救、心疼著別人受苦心哀著別人的遭遇。她將自己定位在哪裏?她可以為了陌生人舍掉柳若夏的求診機會;她亦可以為了柳若夏舍掉自己的生命。不論何者在她心裏為重,唯一能肯定的是,最先被捨棄掉的絕對是她柳寶春! 家人、天下人之後,一席小小的空間是放著她自己,而那個空間,小的猶如沙粒。她珍惜著別人,別人卻不見得珍惜她。 而他,只想讓她自私一點,為自己一點,更保護自己一點。 「好了、好了,過去的事想它做什麼?」皇甫安撫地拍拍她的背,也連帶打斷她沉浸在過往不幸的思緒。 寶春的痛苦在於身上太多情感包袱,捨不得放又沉重不堪。而他,會將那些包袱一件件自她瘦弱的肩上卸除。 「要自私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呀。」皇甫抬起寶春佈滿淚水的臉頰,情不自禁地吻去一顆顆珍珠似的淚珠。「明天,我會親自教你——自私,是人的天性。」 要自私太容易。 寶春站在廳前,強迫自己無視跪地求醫人苦苦哀求的眼神。 她反覆告訴自己,這是皇甫給她最後一次的機會,她只要自私,若夏便有救,然後,她們和阿爹就可以團圓。 皇甫今日一反常態,並未置身於白紗之後,而是慵懶地撐著頰,笑意盈盈地坐在桌前。他的眼神在提醒寶春——自私,是她今天的課題。 不同的求醫者,相同的場景、相同的難題、相同的決定權在她。 或許是她沉默太久,皇甫起身走到她右側,幾乎是靠在她耳畔吹著氣説:「他不過是個陌生人,比得上你妹妹嗎?你只要明白地説:『我要救自己的妹妹』,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書房,柳若夏的命就是你的了。」他細微的音量僅讓兩人聽見。 寶春低垂著頭,害怕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皇甫站在她身旁,讓她看不清跪在地上等著皇甫救命的十五歲少年。 那少年……才十五歲呀!他還有好長好長的人生…… 「怎麼?」皇甫磨蹭她慘白的唇,半強迫似地要她開口選擇。 寶春垂下螓首。不,不能再去想別人的事,雖然那病弱少年才十五歲…… 深吸一口氣的同時,她囁嚅道:「我……要救自己的妹妹。」 「我聽不清楚。」這句話,皇甫故意放大音量,讓全場的人皆能聽聞。 「我……」寶春瞥見那名求醫少年的眼神,逃避地閉上眼,「要救自己的妹妹。」她要堅持自己的意念,要救若夏! 「很好。十九,送客!」皇甫滿意地笑著。合起摺扇。 「神醫!您不要聽那個女人的話!神醫救救我!」少年不死心地拉著皇甫的右腳,怨恨的目光直刺向寶春。 「十九!」皇甫輕喟一聲,十九馬上上前扳住少年的臂膀。 「你這個自私的女人!你自私,你一定會不得好死!你這自私的人——」 少年欲衝到寶春面前,十九順勢將他摔出門外。 求藥不成的少年在被押出大門之際,不斷咒罵著皇甫及寶春,皇甫依然是悠悠哉哉的自得模樣,寶春卻面無血色。 「瞧,自私就如同吃飯、睡覺般簡單。」皇甫輕拍她的臉頰,像給寵物獎勵似的。 心好沉重…… 她記不得方才那名少年的模樣,可是那雙怨懟的眼神卻深刻在心版上,像條蟒蛇不斷捆緊獵物,一寸寸收緊、一寸寸壓迫。 「是呀……自私,好容易……」寶春喃喃自語。她不就做到了?多簡單呵,一句話就救了若夏的命…… 一句話就可以決定人的生死。 寶春猶似遊魂般地走出廳外,眼前依舊美麗的景色入不了她失神的眼眸。 湖水依舊碧綠,映在水面上的她依舊是清晰可見。 熟悉的眼、熟悉的鼻、熟悉的唇…… 見到自己的倒影,寶春胃裏一陣噁心,跪在湖畔嘔吐了起來。 ※※※ 從那一日開始,寶春再也無法嚥下任何食物,凡是入了胃的東西,她會本能地嘔吐,吐光食物便吐汁液,彷佛要將五臟六腑全數嘔出身軀。 她會餓也會想吃,但卻止不住反胃的噁心。 短短數日,寶春圓潤的臉龐嚇人地消瘦,情況甚至比身子骨弱的若夏還慘。 她虛弱地躺在牀上,渾身輕飄飄。 李廚娘鎮日為她擔憂,盡力為她烹煮各式開胃的菜餚,從藥膳、補品到甜食,可惜依然改善不了寶春的慘狀。 「婆婆燉了藥雞,你好歹吃點。」 「謝謝,我好餓。」寶春接過香氣瀰漫的湯盅,笑著一口一口哺入嘴中。 李廚娘仔細注意著寶春的反應,瞧她一副吃得盡興的模樣,看來應該已無大礙。 驀然,寶春捂住嘴,再也強忍不下胃裏的酸楚,如同之前一樣,將方入胃的藥湯吐得一乾二淨。 彷佛在懲罰她一般,只要吃下的食物越多,她便吐得越嚴重。 「寶丫頭!」李廚娘急忙拍著她的背讓她順氣。 寶春猛咳數下,擦去淚水後才安撫李廚娘道:「我沒事了!!」 「這樣叫沒事?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去請主子來瞧瞧!」李廚娘連房裏慘狀都顧不得清理,趕忙就去請皇甫來一趟。 好苦,好難過…… 寶春合上眼,無力地癱在牀上,儘管精神如此疲累,卻怎麼也無法入睡。 緊合的眼中只看見黑影晃動,幻化成多張她熟悉及不熟悉的容貌,在她耳邊不斷交談、細語、爭吵、哭泣,讓她無法成眠。 皇甫的聲音飄在她身邊,輕柔地按著她的手腕測脈。「這樣的情況多久了?」 「四、五日有了。」 「她四、五日這樣的情況,你們竟然沒有人告訴我?」皇甫俊臉一沉,眯起雙眼,是動怒的前兆。 「我一直以為寶丫頭是腸胃不舒服,熬點藥草就沒事了,可是她的情況越來越糟。這幾天只喝水果腹,其他東西一入口便嘔。」 「小寶春?」皇甫拍拍她慘白的臉,她看起來糟糕透頂。「別睡了,起來。」 「我沒睡著……」寶春回了他一句,疲累到快睜不開眼。 「為什麼吃不下東西?」 「我不知道……我也好餓……可是不敢吃……吃了就吐,反而更難過……」寶春仍是有氣無力的模樣。 「你多久沒睡了?」從她脈象得知,她疲勞得不像話。 「從開始嘔吐那天……好想睡,可又睡不著……」寶春吃力地睜開眸子,擔心地看著皇甫。 皇甫眉心緊皺,更進一步想探得她的病因。沒有任何異樣,掌心貼上她的額間,是正常的温度。 「我是不是染上怪病?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好難過,好餓、好累…… 「胡説!」皇甫阻止她的胡言亂語。難道世上除了他身上的毒之外,尚有更難解的怪症? 始終靜立皇甫身後的十九,沉思過後上前附在他耳畔低語。 皇甫神情錯愕地回視他,「會有這種事?!」 「爺何不試試?」 皇甫盯著寶春消瘦的臉龐,交代身邊的兩人,「你們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