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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嗜茶太過,莫不百病叢生。家父所著《茶誡》,亦是勸人少飲為貴,並常戒家人:多飲不如少飲,少飲不如無飲。況近來真茶漸少,假茶日多。即使真茶,若貪飲無度,早晚不離,到了後來,未有不元氣暗損,精血漸消,造成痰飲,或成漲,或成痿痹,或成疝瘕,餘如成洞瀉,成嘔逆,以及腹痛、黃瘦種種內傷,皆茶之為害。而人不知,雖病不悔。上古之人多壽,近世壽不長者,皆因茶、酒之類,日日克伐,潛傷暗損,以致壽亦隨之消磨。此千古不易之論,指破謎團不小。無如那些喜茶好酒之人,一聞此言,無不強詞奪理,百般批評,並且啞然失笑。習俗移人,相沿已久。縱説破舌尖,誰肯輕信?即如家父《茶誡》雲:除滯消壅,一時之快雖佳;傷精敗血,終身之害斯多。獲益則功歸茶力,殆害則不為茶災。豈非福近易知,禍遠難見麼?總之,除煩支膩,世固不可無茶,若嗜好無忌,暗中損人不少。因而家父又比之毒橄欖。蓋橄檻初食,味頗苦,澀,久之方回甘味。茶初食,不覺其害,久後方受其殃。因此謂之毒橄欖。"蘭陽道:"此物既與人無益,為何令尊大人卻又栽這許多?豈非明知故犯,貽弊後來麼?"英陽道:"家父向來以此為命,時不離口,所以種他。近日雖知其害,無知受病已深。業已成癖,稍有間斷,其病更兇。自知悔之已晚,補救無及,因此特將其害著成一書,以戒後人。恰好此書去年方才脱稿。腹中忽然嘔出一物,狀如牛脾,有眼有口,以茶澆之,張口痛飲,飲至五碗,其腹乃滿。若勉強再澆,茶即從口流出,恰與家父五碗之數相合。蓋家父近年茶量更大,每次必飲五碗。若少飲一碗,以內即覺不寧。少停再飲,仍是五碗,因此身體日見其瘦,飯亦懶吃。去年偶因五碗之後強進一碗,忽將此物吐出。近來身體方覺稍安。"蘭陽道:"這是吉人天相。兼之尊大人立言垂訓,其功甚大,所以獲此善報。方來定然壽享頤期。"英陽道:"家父若像去歲一飲五碗之時,幾至朝不保暮。此時較前雖覺略健,奈受病已深,年末六旬,衰老已甚。但願如妹妹所言,那就是姐姐之福了。"秦淑人道:"適才娘娘言茶葉多假,不知是何物做的?這假茶還是自古已有,還是起於近時呢?"英陽道:"世多假茶,自古已有。即如張華,言飲真茶,令人少睡。既雲'真茶',可見前世也就有假了。況醫書所載,不堪入藥假茶甚多,何能枚舉。目下江、浙等處,以柳葉作茶,好在柳葉無害於人,偶爾吃些,亦屬無礙。無如人性狡猾,貪心無厭,近來吳門有數百家,以泡過茶葉曬乾,妄加藥料,諸般製造,竟與新茶無二,漁利害人,實可痛恨。起初製造時,各處購覓泡過幹茶。近日遠處販茶客人至彼買貨,未有不帶幹茶以做交易、至所用藥料,乃雌黃、花青、熟石膏、青魚膽、柏枝汁之類。其用雌黃者,以其性淫,茶葉亦性淫,二淫相命,則晚茶殘片,一經制造,即可變為早春。用花青,取其色有青豔。用柏枝汁,取其味帶清香。用青魚膽,漂去腥臭,取其味苦。雌黃性毒,經火甚於砒霜,故用石膏以解其毒,又能使茶起白霜而色美。人常飲之,陰受其毒,為患不淺。若脾胃虛弱之人,未有不忠嘔吐、作酸、脹滿、腹痛等症。所以為姊的從父命,從不飲茶。素日惟飲菊花、桑葉、柏葉、槐角、金銀花、沙苑、蒺藜之類,又或用炒焦的薏苡仁,時常變換,倒也相宜。我家大小,皆是如此。日久吃慣,所以吃茶為苦,竟是習慣成自然了。"蘭陽道:"真茶既有損於人,假茶又有害於人,自應飲些菊花之類為是。但何以柏葉,槐角也可當茶呢?"英陽道:"世人只知菊花、桑葉之類可以當茶,那知柏葉、槐角之妙。按《本草》言:柏葉苦平無毒,作湯常服,輕身益氣,殺蟲補陰,鬚髮不白,令人耐寒暑。蓋柏性後凋而耐久,稟堅凝之質,乃多壽之木,故可常服。道家以之點湯當茶,元朝以之浸酒避邪,皆有取於此。麝食之體香,毛女食之而體輕,可為明驗。至槐角,按《本草》,乃苦寒無毒之品,煮湯代茗久服,頭不白,明目益氣,補腦延年。蓋槐為虛星之精,角稟純陰之質故扁鵲有明目烏髮之方,葛洪有益氣延年之劑。當日庾肩吾常服愧角,年近八旬,鬚髮皆黑,夜看細字,即其明效。可惜這兩宗美品,世人不知,視為棄物,反用無益之苦茗,聽其克伐,豈不可嘆!"蘭陽道:"妹妹正在茶性勃勃,聽得這番談論,心中不覺冰冷,就是再有金茶、玉茶也不吃了。明日也去找些柏葉、槐角,作為茶飲,又不損人,又能明目,豈不是好?但姐姐既知茶弊,這般明白,今也剛才的泡茶,胡為府中送來?又何登時泡斟來,有若益年烏髮的好良劑?倘是柏葉槐角麼?"英陽道:"妹妹説的是。這非柏葉、槐角,便是家裏花園中真茶。今天新採,適才送來,味甚清冽,又無假茶克伐之患,正與桂娘嚐嚐新味。幸喜妹妹諸人齊到,偶爾評説平常茶品了。"秦淑人道:"娘娘評茶,雖然正論。這茶總言能吃多少?每日至多不過五七杯,何必拘束戒他呢?"英陽道:"誤盡蒼生,就是淑人這句話。你要得今日是一個五七杯,明日就是兩個五七杯,後日便是三個五七杯。日積月累,到了四五十歲,便是幾百、幾千、幾萬五七杯呢!"合座共是大笑。
賈孺人道:"娘娘與其勞神算這帳,不若另到好處疏暢疏暢。"大家道妙,一同起身,出了杜蘅院,過了兩層庭院,到了蓼花漵,又攜白凌波偕行幾步。蘭陽道:"我久未見過稻香齋,今我們一齊進了,見他鄉舍光景,倒有趣味了。"大家稱善,都走至稻香齋。
時正季春天氣,但見下邊畦畝,佳蔬菜花,一望無際,桑柘綠陰新漲。青籬傍邊,山坡之下,土井之上,雞鴨將雛成羣,呀呀喔喔,嘰嘰啾啾,不覺可愛。英陽道:"這般鄉舍趣味,桂娘獨享清福。"乃進了廳房,各自坐下。丫鬟們自然是各人面前斟上茶來。春娘笑道:"豈不是四五十歲幾千、幾萬五七杯麼?"蘭陽道:"我不吃過了。"眾人都大笑起來。白娘子知是話有來歷,不便問好,只自無言。
少頃,又端上小膳,擺在桌上,也是燕窩湯、柏子粥、杏子湯,各人面前各一器,又有果品珍菜幾碟。蘭陽先把柏子粥吃了一口,道:"這又是柏葉裏中結成的,可不勝他珍味白吃了麼?"大家又笑了一回,各自用過,説些閒話。
英陽道:"我們又自都前往夢友館,看他修竹新筍千百枝,仍坐,今治上晚飯來,倒也有趣。"大家又道好,一同起身跟出。到門那裏,春娘已令擺設齊整。及來看時,上面左右兩張榻,榻上都鋪着錦裀蓉簟。每一榻前,兩張雕漆幾,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葉式的,也有菱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圓的,其式不一。一個個上頭放着一分爐瓶,一個攢盒。上面二塌四幾,攢盒式樣亦隨幾之式樣。每人一把烏銀洋嵌自斟壺,一個十錦法琅杯。大家坐定。
蘭陽道:"我們先吃兩杯。今日也行一個令,才有意思。"英陽笑説道:"妹妹自然有好酒令。我安心醉了,都多吃兩杯,就有了。"蘭陽笑道:"姐姐今兒也過謙起來,想是厭我了?"英陽笑道:"不是謙,只怕行不上來,倒是笑話了。"賈孺人忙笑道:"便説不上來,只多吃了一杯酒。醉了睡覺去,還有誰笑話咱們不成?"英陽點頭笑道:"依令。妹妹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蘭陽笑道:"這個自然。"説着,便吃了一杯。
沈嫋煙忙走至當地,笑道:"既行令,還叫白娘子來行水府好酒令才妙呢。"眾人都説道:"好的很。"沈娘便拉着白凌波過來。蘭陽道:"王家酒令,自然是非同小可。"白娘笑道:"王家令何如是帝家令。"大家又笑一回。英陽道:"既在行令,不宜散坐。理應命小丫頭移來白娘子坐椅,放在當中席上。"白娘子也半推半就謝了,居中便坐下,也吃了一鍾酒,笑道:"水府中有個骨牌副兒令。從上位順頷下去,至末席。如我説一副兒,將這三張牌拆開,先説頭一張,再説第二張,説完了合成這一副兒的名字。無論詩詞歌賦,成語俗語,合上一句,都要合韻。錯了的罰杯,這可使得麼?"眾人都笑道:"這個令好,就説出來。"白娘子又道:"酒令大如軍令。不令尊卑,惟我是主。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兩公主齊聲道:"一定如此。快些説來。"白娘道:"有了一副了。左邊是長天。"英陽道:"頭上有青天。"眾人道:"好。"白娘道:"當中是個亞合六。"英陽道:"六橋梅花香徹骨。"白娘道:"剩了張六合幺。"英陽道:"一輪紅日出雲霄。"白娘道:"湊成卻是個蓬頭鬼。"英陽道:"這鬼抱住鍾馗腿。"説完,大家笑着喝彩。英陽飲了一杯。
白娘又道:"又有了一副了。左邊是個大長五。"蘭陽道:"梅花朵朵風前舞。"白娘道:"右邊是個大五長。"蘭陽道:"十月梅花嶺上香。"白娘道:"當中二五是雜七。"蘭陽道:"織女牛郎會七夕。"眾人都叫好。白娘又道:"湊成二郎遊五嶽。"。蘭陽道:"世人不及神仙樂。"説完,大家稱賞,飲了酒。
白娘道:"又有一副了。"左邊長幺兩點明。"秦淑人道:"雙懸日月照乾坤。"白娘道:"右邊長幺兩點明。"淑人道:"閒花落地聽無聲。"白娘道:"中間還得幺四來。"淑人道:"日邊紅杏倚雲栽。"白娘道:"湊成一個櫻桃九點熟。"淑人道:"御園卻被鳥銜出。"説完,飲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