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萬書網www.wanshutxt.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他們談起初認識的時候,他是高年級的班長。他把她的求愛信退給她,卻悄悄為她買了一雙手套和一套英文的《魯迅選集》。他承認自己有多想佔有她,和她出去逛馬路,手碰一碰她簡直是活受罪。她問他是否記得他們的第一次。他臉紅了,説怎麼會不記得?不是讓你寫到檢討裏去了嗎?那時他向所有人宣戰:“處分我吧,是我引誘了她。” 兩人都不語了,深深地一笑。不知誰起的頭,他們抱在了一起。很可能是她主動。她告訴密語者,這事像我乾的。建軍把她往卧室裏抱,卻在掩門時忽然喪失了體力。她的背靠着門,他的吻已經開始。他的嘴唇帶一絲遙遠的煙味,那麼年輕,吻在她眉毛、眼睛、嘴唇上。她以十倍的瘋狂回報他,他伸出手,指尖從她前額描畫下去,描下鼻樑,慢慢再往下,把嘴唇也描下來。然後指尖停在她下唇上,它內側濕潤的一帶,描了又描。那根撩動引逗,甚至帶一點作踐的手指,讓她渾身抽緊。手指是建軍的。感覺失而復得。建軍繼續他的描畫,手指點到處,她肌膚上一線的火花。他眼裏有淚,她眼裏也有。他根本不認識這個女性肉體,另一個男人的侵入使它顯得陌生而神秘。它怎麼在那個外種族男性懷裏撒歡的?建軍覺得不可思議。最初的嫉恨和狂怒過去了,他只覺得整件事情不可思議。
她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他們竟做得這樣美滿。建軍原來可以這樣敏感,這樣懂得與她的敏感呼應。她淚流滿面,心裏問自己,你早幹嘛去了?原來你對建軍是有感覺的,原來你還在愛他。 他們躺在曾經的位置上。他的淚水滴在她額上,她的眼淚濕了他的頸窩和肩頭。哭了一陣,他們再次狂熱起來。直到凌晨,兩人累得散了架。天亮起來時,她説她該走了。她又説她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她問,建軍,假如我留下來。不走了,你高興嗎?
他重重嘆口氣,問她為什麼不走了。
她説,因為我剛剛瞭解你。你看慘不慘,建軍?要闖這麼大一場禍,要我們兩敗俱傷,才能瞭解你。
建軍問了解他什麼。她説了解他多麼會愛。他苦笑起來,説他難道不一直是這樣?
她説不,不一樣的,他從來不像這個夜晚那樣聽她講話,也從來沒有那樣看着她,他的眼神,他自己哪會知道。她還想説,你也從來不像今天這樣吻我,撫摸我。她知道這話可能被他聽錯,聽成她為自己開脱罪責。他把她抱得很緊。抱得她都沒了。她想自己到底是個什麼妖孽?在和格蘭新婚之時,與前夫爆發熱戀。她難道只能在一團糟的關係裏才能獲得滿足?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刻,她看清她從來沒有停止過愛戀建軍?一個男人對她是不夠的,遠遠不夠。她總是在編織錯綜複雜的關係,總要把有名份的、非份的、明面的、秘密的打亂重編。建軍和格蘭對調了位置,變成了偶爾享受一番的情侶,僅這念頭,也夠奇異,夠激活她所有感官。感覺好極了,一路暢通,到達每根髮梢。 她開始穿衣服,建軍起身替她拉毛衣的拉鍊。她回頭看他,淚珠子飛快地往下掉。這個建軍不再是曾經的建軍,是她新獲得的戀人,是她瘋了似的愛着卻馬上要訣別的情夫。她內心像若干秘密格檔,分門別類儲存着她不同的愛和情,她必得將它們施給不同的男人。
她不是個好女人,喬紅梅對密語者坦白。她手上捧着一杯紅色的“大都會”,薄薄的玻璃杯沿上插着一顆紅櫻桃。是她自己調的酒,比例改變了一些,多了點伏特加。她開始讀自己剛寫完的這封信,深夜和酒都使她誠實。面前是一個温和身軀,無論它是男是女,都是仁慈的,不見怪的,表情含而不露,像所有高深的神父或心理大夫。她對着這不可視的身影傾訴,感到自己不會被仲裁,只會被接受。一時間,她忘了懺悔者是她自己,而接受她懺悔的人是電腦深處的密語者。她只覺得這兩人談得很好,一個站着,一個跪着。人白天扮着各種角色,假如沒有此刻的原形暴露,不是要活活憋瘋。
她接着傾訴下去。十一年前,在她離開中國的前一個禮拜,她潛伏在新情人的密室。新情人是被她拋棄的前夫。最後兩天,她不再和他做愛,只是緊緊抱着他,從天黑到天明。沒有罪過,幸福不真實。她把和建軍的瘋狂情愛珍藏起來。在下飛機走入加利福尼燦爛的陽光和格蘭的懷抱時,笑容有那麼一點曲扭。她告訴格蘭她多麼愛他,是真話,似乎正因為她的不貞使她更愛格蘭。每個女人都因為一點不可告人的隱情加倍地給予丈夫激情和温存,每個幸福的丈夫都應感謝那些暗中存在的對手,或實體或虛幻。每個牢固的家庭之所以牢固,是因為情感走私的不斷髮生,良知和謊言的相互調劑,黑暗中永遠存在的三角關係。一杯酒喝完,喬紅梅有了很好的醉意。
她説有一些片刻,她會大吃一驚地發現,她如此地不愛格蘭。這樣的片刻也常發生在她和建軍共同生活的年月。這是她渴望外遇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