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萬書網www.wanshutxt.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手電筒明暗了幾次,再明不起來了。他給我一隻手,讓我拉着。他説:小夥子出汗了。現在他走前面,就那樣拖着他的孩子。無奈、溺愛,不時慢幾步,等着她歇口氣。他一路聽着我的幽默,聽得出我是快樂的,想從此被他收留下來,窩藏起來。他還知道終有一日我要把話講出來:我爸爸負了你,因為你欠了他;用什麼能結得清你倆的狗肉賬?
我們就坐在微濕的土包上。賀叔叔對我講起:西瓜大豐收把這兒不少人留住了。不然大隊支書説要派民兵守路口,把出去逃荒的一家一家堵住。一些人家趁半夜走了。
西瓜越旱越甜,把人救了;光吃瓜不吃五穀村裏孩子們嘴裏都長了西瓜瘡。他慢吞吞説給我聽,他也聽我説我朋友當兵或者進縣裏酒精廠工作;也聽我説,秋後就去小學校掙工資了。他知道我專程來講的話就頂在那裏,一次一次被扳上膛。
坐下來一陣,我的手還攥着他的手,完好的那隻。太暗,不攥着我看不見他。他後來抽出手,去掏煙。是煙袋,這一帶老農抽的那種帶毒辣氣味的煙草。如填裝火藥一樣被他填在煙鍋裏,然後慢慢地,很技術地去點。硝煙就冒起來了。賀叔叔過去是不抽煙的,他一直是個沒有惡習、缺乏弱點的人。他借抽煙一口口深深嘆息。
我只能看見他的側影。瘦削幫了忙,使這個側影很不錯。我們不時搭兩句話,不時笑一笑。我問他還記不記得在上海火車站那個以木盆擺渡逃脱洪水的女乞丐和她靜悄悄的嬰兒。他笑,説他不記得了。我説,你還給了他們四十斤糧票呢!他説:我給了嗎?
他笑了,我也笑了。
他説,我是給過糧票給逃荒的。
他又説:你知道為啥?
我説:你別説,看我猜得對不對!就為《紫傀》裏那個母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