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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軍雨衣的女子停住,用腳撥弄一下,她不知道它是三十多年前的青春遺蹟,它是一個永遠十七歲的女紅軍。它在她眼裏只是一枚白骨,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它將間接地干預她的人格,間接地更新她卑劣的人生。
女子繼續向前走。惟有流浪能使她自主和產生一種不三不四的自尊。從她走進這片草地,她的命運就已註定。她註定要用自己的身體築起兩個男人的墳墓;她註定要玩盡一切情愛勾當,在喪盡廉恥之後,懷抱一顆真正的童貞去死。她寬大的軍雨衣下襬把沒脛的草掃得如攪水般響。老鼠被驚動了;一隻鷂鷹不遠不近地相跟她。鷂的經驗使它總這樣跟蹤偶爾步行進入草地的人。被腳步驚起的老鼠使它每次俯衝都不徒勞。濃密的草被她踏開,又在她身後飛快封死。直到身後響起馬的喘息,她才慌慌張張地開始辨別方向。
騎馬人顴骨高聳,紫紅髮亮。有這樣一對觸目的顴骨,臉便坎坷了許多,添出一分英氣,二分正氣,三分殺氣。他直奔披軍雨衣的女子,抄到她前面擋了路。女子知道,儘管草地大得隨處是路,但她的路必須從他手裏討出來。大太陽剛生出半個,稠糊糊的光正淹過她頭頂。他頭髮直豎並同馬一樣汗氣如煙。
“往哪走?”他挪動身子,讓出半隻鞍。這意思是讓她乖乖上馬,然後一切又循老路。他拍拍鞍墊:“逛夠了,回去吧。碰沒碰到狼?”她又幹了一次。這樣的深夜出走早已是失效的威脅。他有時也樂得放她一繮,為了使她更明白,偌大世界,惟一可投奔的,只有他瘦骨磷峋的懷抱。
女子裹一下雨衣,把自己縮小。“這回我沒拿你們的錢。”她忽然説,露出點潑勁兒。女子除下軍雨衣的帽子,現在她的臉正對你。我猜你被這張美麗怪異的面容懾住了。你要見過她早先的模樣就好了。假如有人説她是個天生成的美人,你可不能信。
男人此刻下馬站到她跟前。“莫鬧了,小點兒。”他喃喃道,“我沒法,你也沒法……”
小點兒看着他的下巴,看着他不講話仍在升降的喉節。她突然想起這個跟她纏不清的男人實際上是她姑父。她試着喊了聲“姑父”,感到這稱呼特別澀嘴。
他莫名其妙盯她一陣,一下也想起她原是他的侄女。“那我走啦?這回我真沒拿你家的錢,回頭幺姑會查點擱錢的抽屜。”他伸出一雙胳膊,她看出他想幹什麼,忙又叫:“姑父!”他知道再也留不住她。他們對自己隱瞞的彼此間的真實關係,被她就此道破。很大很大的草地,一下子就沒了她。
於是,這個披軍雨衣的女子潛入了草地,背向她的退路,背向她的歷史。很遠很遠,你就能看見女子牧馬班那面旗,草地最掩不住紅色。旗插在帳篷頂上,被風鼓起時,帆一樣張滿力,似要帶帳篷去遠航。連下了幾天雨,被雨衝酥的泥使帳篷每隔兩小時起一次錨。旗卻沒倒過,只不斷流淌血漿似的紅色。雨下的夜色,四野通亮。馬羣一齊勾下頭,水淋淋地打着噴嚏。清早天一晴,馬羣開始遊動,只見一片婆娑的長鬃。旗在帳篷頂千姿百態地飄,飄得很響。帳篷裏的人一時不明白什麼聲音會這樣響。
班長柯丹捋了把糊滿泥漿的頭髮。幾天幾夜她都在幹同一件事,就是不斷打撈塌在雨裏的帳篷。帳篷一塌,裏面的人就像被一網打盡的魚那樣瞎拱。“不要動,不要動!”她喊。“不要拽人家被子!……拽我幹啥,滾你的蛋!”“冷啊!”有人哭着説。“我被子打得精濕!”有人説着哭。“拱!拱你媽呀!帳篷一會拱漏,澆把你龜兒!”她喉嚨和話都越來越粗。漸漸地,吼也制不住她們騷亂哭鬧,有雙手伸過來,捺住她煩躁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