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夢迴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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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是午夜人靜,我被隔房一陣痛楚的呻吟驚醒!睜開眼時,一盞罩着綠綢的電燈,低低地垂到我牀前,閃映着白漆的几椅和鏡台。綠絨的窗帷長長地拖到地上;窗台上擺着美人蕉,擺着梅花,擺着水仙,投進我鼻端的也辨不出是那一種花香?牆壁的顏色我寫不出,不是深綠,不是淺碧,像春水又像青天,表現出極深的沉靜與幽暗。我環顧一週後,不禁哀哀地長嘆一聲!誰能想到呢!我今夜來到這陌生的室中,睡在這許多殭屍停息過的牀上做這驚心的碎夢?誰能想到呢!除了在暗中捉弄我的命運,和能執掌着生機之輪的神。
這時候門輕輕地推開了,進來一個黑衣罩着白坎肩戴着白高冠的女郎,在綠的燈光下照映出她嬌嫩的面靨,尤其可愛的是一雙黑而且深的眼。她輕盈婀娜地走到我牀前,微笑着説:“你醒了!”聲音也和她的美麗一樣好聽!走近了,細看似乎像一個認識的朋友,後來才想到原來像去秋死了的婧姊。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她。當她把測驗口温的表放在我嘴裏時,我凝視着她,我是願意在她依稀彷彿的面容上,認識我不能再見的婧姊呢!
“你還須靜養不能多費思想的,今夜要好好地睡一夜,明天也許會好的,你不要焦急!”她的纖纖玉手按着我的右腕,斜着頭説這幾句話。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她,我只微笑地點點頭。她將温度寫在我牀頭的一個表上後,她把我的被又向上拉了拉,把汽爐上的水壺拿過來。她和來時一樣又那麼輕盈婀娜地去了。電燈依然低低地垂到我牀前,窗帷依然長長地拖到地上,室中依然充滿了沉靜和幽暗。
她是誰呢?她不是我的母親,不是我的姊妹,也不是我的親戚和朋友,她是陌生的不相識的一個女人,然而她能温慰我服侍我一樣她不相識的一個病人。當她走後我似乎驚醒地回憶時,我不知為何又感到一種過後的惆悵,我不幸做了她的傷羊。我合掌謝謝她的來臨,我像個小白羊,離羣倒卧在黃沙悽迷的荒場,她像月光下的牧羊女郎,撫慰着我的驚魂,吻照着我的創傷,使我由她潔白仁愛的光裏,看見了我一切親愛的人,忘記了我一切的創痛。
我哪能睡,我哪能睡,心海像狂飆吹拂一樣的洶湧不寧。往事前塵,歷歷在我腦海中映演,我又跌落在過去的夢裏沉思。心像焰焰迸射的火山,頭上的冰囊也消融了。我按電鈴,對面小牀上的漱玉醒了,她下牀來看我,我悄悄地拉她坐在我牀邊,我説:“漱妹,你不要睡了,再有兩夜你就離開我去了,好不好今夜我倆聯牀談心?”漱玉半天也不説話,只不停地按電鈴,我默默望着她嬌小的背影咽淚!女僕給我換了冰囊後,漱玉又轉到我牀前去看我剛才的温度。在電燈下呆立了半晌,她才説:“你病未脱險期,要好好靜養,不能多費心思多説話,你忘記了剛才看護吩咐你的話嗎?”她説話的聲音已有點抖顫,而且她的頭低低地垂下,我不能再求了。好吧!任我們同在這一室中,為了病把我們分隔的咫尺天涯,臨別了,還不能和她聯牀共話消此長夜,人間真有許多想不到夢不到的缺憾。我們預想要在今夜給漱玉餞最後的別宴,也許這時候正在輝煌的電燈下各抱一壺酒,和淚痛飲,在這悽楚悲壯的別宴上,沉痛着未來而醺醉。那知這一切終於是幻夢,幻夢非實,終於是變,變異非常。誰料到悽哀的別宴,到時候又變出驚人的慘劇!
這間病房中兩張鐵牀上,卧着一個負傷的我,卧着一個臨行的她,我們彼此心裏都懷有異樣的沉思,和悲哀:她是山窮水盡無路可通,還要扎掙着去投奔遠道,在這冰天雪地,寒風悽緊時候;要踐踏出一條道路,她不管上帝付給的是什麼命運!我呢,原只想在塵海奔波中消磨我的歲月和青春,那料到如今又做了十字街頭,電車輪下,幸逃殘生的負傷者!生和死一剎那間,我真願暈厥後,再不醒來,因為我是不計較到何種程度才值得死,希望得什麼泰山鴻毛一類的虛銜。假如死一定要和我握手,我雖不願也不能拒絕,我們終日在十字街頭往來奔波,活着出門的人,也許死了才抬着回來。這類意外的慘變,我們且不願它來臨,然而也毫無力量可以拒絕它來臨。
我今天去學校時,自然料不到今夜睡在醫院,而且負了這樣沉重的傷。漱玉本是明晨便要離京赴津的,她哪能想到在她臨行時候,我又遭遇了這樣驚人心魂的慘劫?因之我卧在病牀上深深地又感到了人生多變,多變之中固然悲慘悽哀,不過有時也能找到一種意想不及的收穫。我似乎不怎樣關懷我負傷的事,我只回想着自己煙雲消散後的舊夢,沉戀着這驚魂乍定,恍非身歷的新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