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萬書網www.wanshutxt.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父親在我搬出去的第二個禮拜找到了我。他找到霞飛路560弄來了。是閨中女友把我的地址賣出去的。那天我在外面吃了一碗攤子上的燻魚面,又到弄堂口去拿早晨忘在那裏的大號熱水瓶。就在我提着一瓶熱水走進弄堂時,父親從一個剝毛豆剝蝦仁的廚房竹凳上站起來,“布克兄弟”牌的風衣被風掀起,活脱脱一個瀟灑倜儻的便衣。
他一定等了很久,等得房東不忍心了,請他進去等,遭他謝絕後,讓孃姨端出這個竹凳。好在天不太冷,白天一直有個黏糊糊的太陽。沒有那個小夫人,我和他是另一種父女關係,非常非常坦誠,也非常地相依為命。
我拎着熱水瓶,他敞着風衣,相對而立,剎那間看到的,就是我們形影相弔的父女關係。誰也幫不了我們。再堅強再灑脱,在別人的國家成活下來,都是創傷累累。凱瑟琳是不會懂得這些創傷的,做了亡國奴也不會懂。
他説妹妹你吃飯了嗎?
我知道他一定沒吃,所以我回答説:沒有啊。
他高興地説那麼一塊兒吃飯去吧。我們去國際飯店,還是梅龍鎮?他知道我們已經和解了。
父親是客家人,除了客家菜他對所有菜都是門外漢,上海菜只知道個梅龍鎮。
從那晚之後,父親有空就來和我吃一頓晚飯。有時把我的坤包拿過去,問一聲:可以嗎?我不做聲,他便打開包,往裏面放幾張鈔票。如果我説“No,”他會尊重我的獨立自主,把包還給我。每次收了他的錢,我都覺得窩囊,會好一陣不理他,他也會有種不好的感覺,他的小夫人以為我真的硬碰硬獨立自主了,而父親卻一直在我這份獨立偷偷摻假。
該是大批客人進餐的時間了,父親轉過身,四下望,看看自己周圍怎麼一下子如此熱鬧。如此的鋼琴聲大作。這琴聲耳熟啊。等一等,那過分嫺熟又總差那麼一點力度的彈奏還能有誰?父親站起來,往我這邊看。一羣美國水兵抽煙是鏈接式的,餐館被他們抽得茫茫陰霾,所有人都讓微辣的空氣弄得微含淚水。所以我父親更加不敢認黑絲絨旗袍上端的側影。更不敢認,黑絲絨開了條“7”形縫隙,露出一整條腿的側面。
我彈着李斯特的《匈牙利舞曲》,自己給自己翻譜。我知道父親走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