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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生在十月底。小菲一聲不吭地使了兩天兩夜的勁,女兒才得以出生。進產院頭一天,小菲和歐陽萸都接到了處分,一個是黨內嚴重警告,一個是記過從部隊轉業。小伍來看小菲時,生她很大的氣:“怎麼幹出這樣的糊塗事來?幸虧歐陽好講話,碰見個渾蛋,他才不幹呢!懷上孩子就非得嫁給我?兩個人快活兩個人負責!説不定還不是跟我快活出來的呢!”小菲受處分倒不覺得丟人,小伍的話讓她心裏很不帶勁:好像歐陽萸偶然失足,被她小菲反咬上了。這不成了小菲下絆子嗎?讓小伍一理解,歐陽萸好像一點兒也不愛小菲,娶小菲是把她當敗局收拾。小伍的丈夫是小菲的領導,據小伍説她得到的處分算十分寬大,全仗着白頭翁劉書記。看來小菲不是要領劉書記的情,倒是要領小伍的情。
在小菲懷孕的最後一階段,歐陽萸把她看護得緊緊的,每天換着花樣給她買點心,回來發現哪一種點心小菲吃得最中意,第二天他就成打地單買那一種。分到一處老樓房,帶個小院子,樓下住三家人,樓上只住歐陽萸和小菲。搬家時搬來了一套舊傢俱,一架鋼琴,歐陽萸告訴小菲,是他母親從上海託運來的。他的舅舅在上海解放前幾天去了國外,這套傢俱就由母親全權處理了。然後就是佈置新家。歐陽萸一會兒搬回來一台電唱機,一會兒搬回來一套精裝書籍,要麼是魯迅,要麼是屠格涅夫。短短几天,他母親送他的書櫃全放滿了,從托爾斯泰到《紅樓夢》。小菲驚奇這座庸俗小城居然也藏有這麼多高深雅緻的書籍。還有一些帶濃重樟腦味的線裝書,是歐陽萸的父親送他的,據説價值連城。
小菲從來沒見過歐陽萸的家人,從這些東西看,她已經沒了做這家兒媳的自信。她從歐陽萸在鋼琴上隨意彈奏的模樣,看到他娟秀的母親,從他提毛筆或翻書的架勢,想象他書卷氣十足的父親。小菲想象着就怕起來。她想自己若把家裏所有書都讀完,大概才壯得起膽子在公婆面前亮相。
結婚到臨產,她除了看到婆婆託運來的傢俱和公公送的線裝書之外,從沒聽到一句問到她這位媳婦的話。進產院後,在陣痛間隙裏,她問歐陽萸,他的父母知不知道他們馬上要添第三代。歐陽萸叫她別操心他父母,他們有的是第三代,並不稀罕又多一個,尤其是他這個不肖之子的。小菲這才明白,歐陽萸是被家裏逐出去的,因為屢教不改、死不反悔地革命。那位清高的父親斥他兒子為“官迷”,他認為起來革命奪權的人必是仕途野心家,這樣的兒子為他所不齒。至於他兒子和誰成婚,歐陽萸的父親毫無興趣,送他書是禮儀上的成全,而不是感情上的認同與和解,因此沒一個字的祝賀。小菲躺在產牀上想,她和他都是被上一輩逐出門的人,他們以及孩子將要相依為命了。她為即將成立的三口之家流下了眼淚,似乎悲壯,似乎甜蜜。
小菲和歐陽萸結婚那天晚上,母親出場了一下,很快就離開了。小菲送她到門外,她把一沓鈔票塞在小菲手裏。小菲説不要不要,母親説再要也沒了,母女緣分盡了。她再次説到小菲“人攙着不走,鬼攙着直轉”、好好一個都旅長把她攙扶上了,抬舉上了,她讓個拍花子的一拍,跟着鬼轉經去了。她説:“你以為是唱戲呀?找個白臉小生,還是個癆殼子,吐過血,男人長那麼漂亮幹什麼?男人長那麼漂亮就是殘廢!以後有你苦頭吃,我是眼不見為淨。”
小菲生孩子的消息是她寫信告訴母親的。母親沒有帶話來,人也沒露頭。被推車推進產房之前,小菲見歐陽萸眼神散亂,六神無主,她不顧自己疼痛,還握握他的手。那手又涼又濕。
頭天晚上一個護士進來,端了一碗肉丸子湯,小菲馬上明白,母親來了。第二天早上,孩子還沒生出來,護土又端來一碗紅糖荷包蛋。一位蘇聯專家從醫學院專門來指導小菲分娩,一見那一大碗黑糊糊的東西,立刻問是什麼髒東西,説產婦在這樣的時候不能吃不乾淨的東西。小菲已沒力氣辯解。中國婦科醫生説這是中國民間的滋補偏方,蘇聯專家叫護士把五個荷包蛋和紅糖水端出去。不一會兒小菲聽見母親的嗓音了,她大聲説怪不得我伢生孩子沒勁呢!不讓吃哪兒有勁!什麼狗皮膏藥專家,非得去跟她講理!小菲覺得一聽到母親的聲音立刻有了主心骨,她問專家母親能不能進來陪她。專家説當然不能。
母親還在外面喊:“你不讓我孩子吃,我們不在你這個醫院生了!蘇聯人就是神啊?他們那麼會生,怎麼沒見他們生出多少人來,一個國家才那幾個活人!”
小菲疼得死去活來,也禁不住想笑。她現在希望母親就在她身邊,罵也行打也行,只要在她身邊她就什麼也不怕了。母親顯然被誰拽了往外走,她説:“再拽,再拽我跟你拼了!”
一股勁上來,小菲順勢一呶。助產師和醫生都説:“好,頭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