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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鈴響了,是找林偉宏的,他接了電話就要把女兒放回小牀上。但只要孩子一離開他的懷抱,就哭喊掙扎,小手揪住他領子一角。她在一邊痴痴直樂,他已經正言厲色,説自己公務在身,一刻也不能再耽擱。她卻跑得更遠,笑得更幸災樂禍。他突然在女兒背上狠狠揍了兩巴掌。她停在一個笑彎腰的姿勢上,抬起眼睛:這個男人怎麼變得她不認識了,一臉橫肉,兩眼兇光。
隨着那剛落下去的兩巴掌,他順勢把孩子扔在了牀上。六個月的女兒。
孩子安靜了至少十秒鐘,就像進入了一個短的休克。是恐懼疼痛造成的休克。休克過後,真正的慘號開始了。那是一個一向受呵護寵愛的嬰兒第一次面對兇惡和強大。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兇惡和強大勢力的存在。她哭喊,是她還不甘認下自己作為弱者的地位。
年輕的母親和她一樣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她撲上去,頭撞在他胸口。她老家的村子裏,女人們跟男人們拼打玩命,就把最致命的部分(也是最堅硬的部分)做武器。他橫着一巴掌,打在她一側臉上。耳朵進了水一樣,什麼也聽不見了。他在出掌同時,另一隻手也配合得很好,以拳頭從另一邊夾擊,她的下巴似乎飛了出去。
當她在地上回過神,發現自己下巴完好,而一隻耳朵的確背了氣。她一邊往起爬一邊咒罵:做什麼生意?不就是偷盜姦殺,無惡不作嗎?!省長的公子?哼,黑社會的高幹子弟吧?……
她一邊出氣一邊暗暗吃驚,長期以來,自己從來不允許往壞的方面去想林偉宏,從來都是一次次打消自己的狐疑:相隨心變,怎麼看他的相貌都是正的。而這時她吐出的每句話,都不再是懷疑,都是證據確鑿的審判。女人對自己的男人,認識和發現,往往是剎那間完成的。越是愛,對他的發現就越徹底。
坐在地板上,一面腮幫像摻入了速效發酵粉一樣迅速膨脹起來。她就拿這張一邊胖一邊瘦的臉長久對着他,目瞪口呆。她心理上的“長久”,其實也只是一個相互對視的冷場。她在説穿了他是什麼人之後,就進入了一個冷場。
冷場中,孩子漸漸安靜下來。哭喊漸漸變成了小病狗的那種哼哼。
她馬上後悔自己把事情説穿。一切事物説穿了都沒什麼大意義。更何況本來就醜惡的事物。不説穿它,它就可以不那麼醜惡。她認識的那些遊手好閒的寵物女人,誰的幸福優越滿足堪被説穿?寵物被説穿,就是狗、貓、鸚鵡、熱帶魚。狗被説穿,就是四足、犬科家畜,雜食類,在自然界吃大獸殘剩和糞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