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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嫚側過臉來看我:“穗子呀,我是拿起屍體袋子上的牌子一個個對號的,個別沒有名字和番號,我就怕得要死,打開袋子,看一下他的臉……”
就那樣,一個操場頭一天還操練,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第二天一早,立正變成卧倒了。卧倒的,個頭兒都不大,躺在裹屍布和膠皮袋子裏,個個像劉峯,個個都像她新婚的丈夫。小嫚的神志是那時開始恍惚的。
小嫚還站在劉峯靈台前,滿腹心事紡成線,不斷往外扯。
小嫚住精神病院的三年,看望她的一共有五人次,這是主治大夫告訴她的。。最後就是一封信,字跡她熟,但想不起是誰的。拆了封口,裏面掉出一張二人合影,竟是劉峯和穿藍條病號服的小嫚自己。主治大夫問小嫚,是否記得這個人來看望她,還帶了個照相機跟她照了合影,小嫚説不出話。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病得有多重,連劉峯都認不出。劉峯信上説,他已接到轉業通知,回鄉後就不知什麼時候還能見面了,趁着他到司令部辦事(他部隊的司令部也在重慶),順便來看看她。上回照的相片洗出來了,小嫚照得比他好,但願她滿意。信裏留下了他母親的地址。此刻小嫚説,兩次去,都錯過了。
我想小嫚過去只是口裏沒話,並不是心裏沒話,現在口一鬆,話不斷了,你一聽便明白她那些話攢了多久。我想她早就哭夠了。
她從歌樂山精神病院出了院,找到了轉業回鄉的劉峯。她給劉峯寫了封簡短的信,説她出院了,調到五十四陸軍醫院繼續當宣傳幹事,謝謝他在她住院時來看望她。劉峯迴信也簡短,為她的痊癒高興,更為她能繼續留在軍隊高興。然後他説到自己,回到了梆子劇團開始工作了,看大門兼職黨支部書記,剛剛結婚,愛人在長途汽車上售票,業餘唱民歌。通了幾封信後,劉峯告訴她,部隊要他回去一趟,給幾個戰友做善後證人。他也正好想去看看同連隊陣亡戰士的墳,聽説陵園剛修起來。小嫚給他的梆子劇團發了電報,説想跟他一起回雲南,劉峯同意了。兩人在成都會合,劉峯見到她還出來一句笑話,説去那山高水險地方,倆人仨胳膊,打架吃虧小些。他們到達邊境的時候,撫卹工作組還沒撤,烈士陵園也還沒完全竣工。劉峯買了幾瓶當地出產的大麴,還買了薩其馬和花生,足足裝滿一輛獨輪車,他們一人推一邊車把,推到烈士陵園。到了烈士陵園門口下午五點,鐵柵欄門已經上了鎖。倆人扒在鐵柵欄上往一塊塊整齊劃一的石碑上看,劉峯説,小嫚,咱倆命還算大,不然那塊碑可能就是我的。小嫚説,你旁邊那塊,可能就是我的。回到招待所,開飯時間過了,他們就在劉峯房間裏喝酒,花生米當菜也當飯,聊到半夜。聊的都是童年故事,孩提時代在二十多年後聊,才不顯得一味苦楚,倒也有讓他們笑出聲的事兒。兩人喝了半茶缸白乾,劉峯對小嫚説,別喝了。小嫚問為什麼。劉峯説,喝酒誤事兒。小嫚笑着問:還有什麼事兒可誤?劉峯説,明天要起早掃墓啊。這樣,他站起來,小嫚也跟着站起來。
“他才明白呢,裝糊塗。”站在靈台前,小嫚看着劉峯照片説。
劉峯明白什麼我也知道。他明白小嫚對他那雜七雜八的感情中是有些愛的。在他即將被我們發配到伐木連的前夜,他就明白。但劉峯不能;一場戰爭抹殺了多少生命?都沒能抹除他心裏的林丁丁,跟小嫚如何,那是欺負小嫚。劉峯一生不肯欺負任何人。
第二天小嫚起牀,劉峯不見了,院子裏的獨輪車也沒了。等她追出招待所,劉峯已經從烈士陵園回來,給同連隊的戰友敬了煙和酒,不喝不抽的新兵蛋子,敬上了薩其馬和花生。一個連隊百分之八十是新兵,老實得像一羣會動彈的土豆,真正的新兵蛋子。他們是劉峯到貴州和川東接來的新兵,都不知道穿上軍裝跟上隊伍就直接去打仗,父母和奶奶爺爺們跟着跑,叫他們小名,扔紅薯幹柿餅子,七嘴八舌喊話,讓他們守紀律,別想家,好好聽首長的話,部隊的好伙食別白吃,吃了多長點兒個頭兒。都沒來得及吃好伙食,更沒來得及長個頭兒,就永遠卧倒了。